青蛇
1
从城区法院审判庭的窗口望出去是逸夫小学办公楼外走廊的一角。透过走廊钢筋护栏,可以看到更远的、不知哪家单位的烟囱在冒烟。青烟不大不小地冒出来,雨不大不小地打在它们上面,但烟还是轻轻腾起。看是看不清楚,但烟肯定都湿了。
审判长说,被告人,请做最后陈述。
被告人在看着第二审判庭偏高的窗口发呆。法庭上很安静。
辩护席上,“148”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望着被告,看上去有些失望。
律师对被告轻轻“喂”了一声,被告收回了看窗外的目光。
没什么可说的。被告人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
审判长说,大声点!
被告人点头,然后轻轻摇头。
审判长说,说什么都行,也可以请求政府宽大处理。随便。陈述吧!
被告人扭过头看看旁听席,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大檐帽,有一种泰山压顶气盖世的威严。旁听席的通道上架着摄像机。摄影师个子很高,留着长头发,抱胸站立,看上去有些疲惫。
有样东西要交给死者的家属。被告说。
什么东西?审判长问。
蛋糕。
蛋糕?审判长有些纳闷。
被告的目光落在旁听席第二排右手位置上的一位身材矮小,身穿布衫的老妇人身上。老妇人脸上留下被劣质食品、强烈日照和劳动强度集体谋杀过的痕迹:纵横的褶子,黝黑的肤色和一嘴差参不齐、翻翘外露的黄牙。老妇人的手皮薄薄的如油纸一般附着在骨头上,由里向外鼓出一条条的青筋。老妇人目光混浊,无助的神情一直在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她脸上挂着哭过很久又欲哭无泪的悲伤。老妇人规矩地并拢双腿,腿上放置着一盒蛋糕。透过盒顶的塑料包装能够看到蛋糕里印着一只米老鼠的图案,米老鼠手拿一块巧克力,上面贴着奶油笔绕写的“生日快乐”四个字,蛋糕周围点缀着几粒樱桃或是杏肉什么的。蛋糕盒用粉色丝带维系着,远远看去像一只粉色的蝴蝶。
老妇人两侧坐着两个小女孩,两个小女孩都扎着辫子,模样清秀。大几岁的女孩儿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运动服很旧了,尺寸也显得紧巴,但衣服是干净的,没有半点的邋遢和不爽;年龄较小的女孩儿穿着长短不齐的衣服和皱巴巴的裤子,却一样的净素。她们像两个小可怜,抱着老妇人的双臂,脸上呈现出营养不良和惊恐不安的神色。
听到被告的吩咐,老妇人松开小女孩的手,捋捋头发,站起,从小女孩身前趟过,走向第一排左侧的旁听席。第一排左侧旁听席的位置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母女。母亲面容凝重,呈现出受伤很久的困乏。女孩儿的眼睛像抠进了被告的身体,目光闪烁着阴冷的仇恨。母女俩的胳膊上都戴着一枚领章大小的孝徽,有点像衣服上的商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老妇人捧着蛋糕,拘谨地向她们所在的位置走去。老妇人似乎一直低着头,法庭里的大檐帽下的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她,让她感到很害怕。
对不起!老妇人说,我儿子——不是故意的,他……
叭!蛋糕瓤子从蛋糕盒子滑出,摔在地上,白色的奶油粘附在法庭大理石的地板上,蛋糕上只剩下“快乐”两个字。小女孩儿仇视的目光扫射在老妇人的脸上,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得老妇人无地自容。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老妇人愣怔了,已经打了厚痂的嘴唇开始嗫嚅着,悬在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对不起,我儿子不是故意的……老妇人准备继续说下去,但是,当她抬头看到旁听席上坐着一排黑压压的大盖帽时,老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被告看清了事情发生的过程。被告看上去很平静。被告转身对法官说,我没什么说的了。
法官起身说,现在休庭,经合议庭合议后宣判!
戴孝的女人准备起身,后排的两个警察赶去搀扶。戴孝的女人似乎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没有气力,她慢慢向法庭外走去。大檐帽全体起立了,但没有警察离开自己的坐位,他们目送着母女俩离去,像目送着英雄离去……
2
5月31日,三个月前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交警王东的女儿迎来了十二岁的生日。
一大早,王东就起床了。王东感到头痛,嗓子在冒烟。昨天老魏的朋友请客多喝了几杯。老魏是王东从小玩大的朋友,开了一家电脑公司,生意一直做得不错。请客的人姓王,与老魏有业务关系,是一家企业的办公室主任,每年都要从老魏的公司进些耗材。王主任刚拿上驾照就带着女朋友上街兜风,连闯了几道禁行线,被交警没收了驾照。王主任求到老魏头上,老魏求到王东头上,王东只好给老魏面子了。
妻子问王东起这么早干嘛呢?王东说,上班!妻子问,星期六上什么班呀?王东说,今天团结广场防空演习,我要去执勤。妻子问王东,中午还回来吃饭吗?王东说不知道,到时候打电话吧!
临出门,王东的妻子说,今天是微微的生日!王东愣怔了一下,说,噢,知道了。王东问妻子,蛋糕你买还是我买?妻子说,还是你买吧,顺便的事情,记着,要买米老鼠图案的。
王东下楼,从车棚里推出摩托车,打着,拧油门,摩托车驶出了小区。
大学毕业,王东没想过去当交警。王东觉得当交警太辛苦,但王东又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做生意又赔了钱,父亲托在交警队的老战友给王东谋到这个差事。干了一年多的协警,托关系后转正当了一名正式交警。西门十字路有一个老人,平时爱在上下班高峰期指挥交通。老头不穿警服,不戴帽子,像个闲散人员。王东原以为老头精神不正常,后来才知道老人也是一名交警,退休在家闲不住,出来义务为人民服务。看到汽车、人流在自己的手中像水一样地化开或解冻时,是交警心里最满足的时候。这种满足,王东也深有体会。有时,王东喜欢骑着摩托车阻拦违章车辆,用手向路边一指,违章车辆就得乖乖停下接受检查,然后,王东把摩托车停放在路边,走过去给违章司机敬个礼,这时,司机们就得乖乖递上证照。王东习惯拦出租车和挂外省牌照的汽车。外省司机没背景,人老实,常年被拴在路上跑营运,最怕交警。有两种车,王东从来不查,一是公车。特别是挂O字头的,一个是W字头的,那是军车,公车都有背景,前面查后面就有人说情,弄不好还会搬出哪位领导;军车算特行,比公安局还高一档,收了还要给人乖乖送回去,不如不管。这是王东当了三年交警总结出的经验。老警察与新警察的区别就在这经验上,有些人当了一辈子交警,还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而有的警察才干了几年就被提成了支队长或业务股长,这叫眼色。
每年,交警队都会给交警下达罚款任务,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年终奖金。还好,今年,王东工作得很卖力气,只要再开出一张二百块钱的罚单就可以提前完成任务了。
3
民乐村是城乡结合部一处色彩斑斓的地方。
这里的农民在城市扩建之前,搭积木一样完成了原始积累的过程,然后把房子租给打工的乡下人,耐心地等待城市扩建改造的一天,那样,他们就可以领到沦为失地农民的各项补偿。民乐村缺乏规
划的建置和仓促间盖起的简易楼房,让这一片民宅看上去更像是一群“鸽笼”,无序地加盖把每个院子围得密密匝匝,走进去黑漆漆的,像一口口吃人的天井。
院子里停放着一辆车牌号为51766的三轮摩的。三轮摩的还是新的,包座子的塑料布还没有解封,车体的一些重要部位残存着保护机器的海绵。三轮摩托的篷布檐子是康师傅绿茶的广告,篷布已经发黄,手拿绿茶的美丽女孩儿小脸上有几处烟头烫过的痕迹。三轮摩的和煤球、农具、自行车、贴着“烧烤”和“臭豆腐”的三轮车挤在一起,使原本窄小的院子显得更加拥挤。
三轮摩的主人叫顺子,一位进城打工的民工。王东出警那天,顺子正睡在民乐村一间出租房里。出租房里一东一西放着两张干板床,屋里散发着浓重的潮气和呛人的煤烟味。顺子和一个卖菜的河南小贩阿油合租了这间房子,月租60元,水电费另算。出租房里没有厨房、厕所,除过房东家里单使独用的一间厕所外,整栋出租房的厕所就安放在一楼楼梯后的背阴处,既节省空间,又不易被发现。
昨天,顺子出车回来,在夜市的小摊上买了四个猪蹄。四个猪蹄四块钱,这样的价格很划算,也足以让顺子在囊中羞涩的窘困中吃个肚满肠肥。酱肉大概是坏了,天刚亮的时候,顺子肚子开始绞痛,痛苦驱散了顺子的睡意,顺子窜到一楼的厕所。厕所门关着,顺子敲了门,里面没反应。顺子只好在院子里转圈圈,顺便看看自己三轮摩的。顺子蹲下身观察,摩托车发动机上沾了不少污泥,嵌进发动机的凹槽里的泥巴粘得很牢,手抠不掉。泥巴是昨天晚上路过村口时溅上去的。民乐村坑洼不平的路两旁开着一些洗头房,粉色或桔黄色的灯光透过洗头房的窗户,有着亦梦亦幻的感觉。每天,洗头房里都会泼出很多洗头水,白沫儿积在大大小小洼坑里像一块块流浓的烂疮。顺子开着摩的避让不及,泥水溅了上去的时候,站在洗头房门口的女孩儿们咯咯地笑,笑声引得过往的民工忍不住往洗头房里多看了几眼。发廊里聚着不少发廊妹,她们穿着露骨,妖艳十足,染着栗黄色的头发,粘着长长硬硬像扫炕条帚一样的假睫毛,脚上蹬着厚跟靴子。那种在商城换季时甩卖的花花绿绿的衣服翻来覆去地出现在她们身上,露脐,低胸或是裸背,在暗夜里站成一道邪恶的风景。民乐村的洗头妹没什么身材,更谈不上气质,比起那些寄居在宾馆里的妓女差远了,但只要她们站出来,身上的肥肉和低廉的价格在性欲旺盛口袋干瘪的民工堆里却能屡屡得手。
顺子的隔壁就住着两个洗头妹。有时候,洗头妹带着陌生男人路过顺子的房间,顺子会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和酒精挥发的味道,那味道像更加野烈的白酒,加上搓麻声、猜拳声、辱骂声、以及哼哼唧唧的叫床声,让顺子和其他卖苦力的男人血液沸腾狂躁不安。民乐村的小姐被公安打击过多次,起了些作用,整治过后,洗头妹还是卷土重来,她们就像野火烧不尽的小草顽强地操持着皮肉生意。
顺子对小姐们脾性是了解的,小姐们一说话,他就能判断出女孩是哪里人。几个月前,顺子在民乐二队遇见同村的莲子,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莲子是洼路村生产队队长的女儿。生产队长生了四个丫头片子,一个比一个长得困难。几个姊妹中,莲子算是长相不错的了。顺子碰到莲子时,莲子正在民乐二队的桥头“钓鱼”。莲子看上去丰满了许多。脸上的锈斑也被厚厚的粉底遮盖得粉白了。莲子问顺子在做什么?顺子说混饭吃。顺子问莲子在于什么?莲子说等人。与顺子交谈的时候,莲子神情恍惚,不时回头望桥头蹲着的两个男子,好像被他们遥控着。顺子认识两个男人。两个男人是鸡头,他们原本在乡下是有些手段,到城里瞄上了为小姐提供保护的行当,有些民工占了便宜想赖账,他们会出面摆平,遇上城里一些混世魔王,他们只能小狗见大狗地吠吠作罢。提供这样低廉的保护也是有代价的,接一个客,抽三分之一利,小姐一年要给鸡头上交的钱相当于顺子买一辆三轮摩的的钱。顺子和莲子谈生意就像拉家常一样亲切。顺子说事成之后答应给莲子买一条翡翠项链。莲子说,你别日鬼我了。顺子说,说的这么难听,什么叫日鬼?做谁都是一样做,把“鬼”子去掉。顺子就和莲子干了。还是莲子主动引诱的顺子。那是顺子第一次行男女之欢,很卖力气,但又觉得有点失败。完事后,顺子给莲子三十块钱,莲子没要。莲子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留着自己花吧!临别,莲子对顺子说,回家不要告诉村里人。顺子坚定地点点头。
莲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民乐二队的。后来,顺子得知莲子在一口废弃的深井里被发现,尸体高度腐烂,只剩下腿和胳膊。案子破了,嫖客干了两次,只给了莲子一次的钱,莲子和嫖客之间发生争执,莲子就被嫖客用枕头捂死后分解尸体。这条消息还被登上了晚报法制新闻的头条位置。顺子留着这张报纸。顺子觉得莲子命苦,这条消息大概是莲子活在世上不多的证据。
阿油推开厕所门。阿油拐腔拐调地问顺子,今天还出车呀?顺子说,不出咋办?不出车你请我吃饭啊!阿油对顺子露出不屑的神情。阿油说,回去好好照照镜子吧!
回到房间,顺子洗漱完毕,穿上衣服往楼下走。顺子从口袋里摸出摩托车钥匙,忽然想起什么,手在兜里搜刮了一圈,只有一张小纸条。纸条是他用来记电话号码的。顺子开始挨兜摸排,把所有的兜兜都翻了个鱼肚白。顺子的脑袋嗡的一声:装在兜里的十块钱咋不见了?昨天生意不好,顺子才拉了五趟,还有两个小流氓坐车没给钱。那十块钱是一个坐车的孕妇给的,顺子把八块钱零钱给了孕妇,换回了孕妇手中这张崭新的钱。拿到钱,顺子还下意识地在手里攥了一把,才庄重地塞进上衣口袋。晚上睡觉前,顺子往兜里装钥匙的时候,又往下摁了摁,把钥匙压在十块钱上,生怕十块钱从兜里跳出来。
顺子曾经花了三千块钱买了一辆摩托车跑出租,开始生意不错,一天能跑三四十块钱,后来城管和交警开始清理三轮摩的,摩的司机遭了罪,顺子也没能躲过去,车被交警没收了。听说罚款顶得上一辆新摩托车,顺子没去交罚款,用前一辆摩的挣下的钱又买了一辆。这次,顺子再也不敢往城里跑了。三环以外有农贸市场和小商品批发,附近的农民喜欢去那里买东西,然后搭乘摩的回家。生意是有一些,但大不如从前了。顺子拉人的时候得先问清楚去处,离城近的地方,给钱再多也不去。
阿油平时都是等顺子出车后才起床,为什么今天起得这么早?阿油在厕所呆了那么长时间,莫非是阿油拿走了他兜里的钱,然后乘上厕所的机会转移掉了?
门开着,阿油在准备往盆里倒水洗脸。
阿油……顺子说。
怎么了?阿油正在拧毛巾里的水。
你看到什么东西吗?比如说——顺子怯生生地问。
什么东西?这么吞吞吐吐的?阿油问。
钱,我兜里的十块钱。顺子说。
没见!阿油在盆里揉搓着毛巾。
我兜里的钱不见了,要知道,那是我一天的饭钱。顺子说。
你什么意思?阿油把毛巾拧了一半,冷冷地看着顺子。
我的意思,你明白,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人。顺子说。
你什么意思?阿油的脸色沉黑了,像庙里的煞星一样。
我是说……其实,你也别那样,如果没烟抽了,你就吭气,我这里还有一包。
阿油把毛巾砸到盆里,一柱水花从盆里蹦出,像蛇一样朝顺子射来。顺子避让不及,还是被水淋湿了皮鞋。那是顺子刚擦净的皮鞋,尽管皮面上已经出现了褶子,鞋帮也塌陷了,但被水浸泡到底是一件让人心疼的事情。
你啥意思?顺子摆开一幅动了肝火的架势,准备给阿油点厉害。
阿油迅速贴近顺子,左手已经伸到了顺子的面部,顺子顺势一拔,拔空了,露出片空挡,被阿油的右胳膊肘顶到脖颈上。阿油的臂力蕴藏着一种不计后果的蛮悍之气。顺子被顶在门背后,像一颗钉在门板上的钉子,动弹不得。阿油的臂弯处,有一条盘旋的青蛇,青蛇吐着芯子,蠢蠢欲动。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们是兄弟嘛!顺子换了一幅笑脸。
阿油的手臂这才慢慢松劲,顺子感到威胁快解除时,又被阿油狠狠顶了一下,算是告诫,也算是了结。
顺子认定是阿油拿走了那十块钱,不是他拿的,难道是插上翅膀飞走了不成?但顺子没有证据,他也不敢搜阿油的身。顺子觉得今天不是个好兆头,但他还是骑上摩托车。摩托车怒吼两声,排器筒冒出一股蓝烟。顺子骑着摩托车小心翼翼地从那道不宽的大门里出来,心想,今天是星期六,交警放假了,可以去城里跑跑,多挣几个钱。明天,顺子准备回老家看看母亲和两个妹妹,顺便带点钱回去。
4
顺子和阿油起争执的那段时闻,《现代报》记者大江正在公园广场打太极拳,练到白鹤亮翅,大江的手机响起了《月亮之上》的彩铃音。电话是时政要闻部的萨主任打来的。萨主任告诉大江,今天团结广场八点半搞防空演习,市领导出席,让大江去采访。大江收拾东西,告别拳友,往公园外走去。
大江坚持练太极已经五年了。大江每天去公园锻炼,习惯随身携带数码相机,遇上突发事、新鲜事、感人事,会抓拍下来。几年间,这些抓拍照片,让大江获了不少大奖。
大江长在农村。初中毕业当了兵,部队转业分配到报社。报社是个文人扎堆的地方,没有两把刷子,会让人小瞧的!大江分到办公室搞后勤,偷偷买了一台二手凤凰相机,开始偷偷摸摸地练照相,学洗相,几年下来,大江在报纸上补缺捡漏发表的图片快赶上摄影记者的发稿量了。大江被报社聘为摄影记者。大江凭借勤奋好学硬是把那些科班出身的一些记者给比了下去,也惹来不少非议。有人说大江文化底子薄,有人说大江小家子气,还有人说大江身上有农民意识。但这些并不妨碍大江一如既往地拍照获奖。大江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几次重大的突发事件都没有逃过大江的眼睛,市上领导的光辉形象也被大江一一收入相机,企事业单位的活动花絮也成为大江留心的对象,这些都为大江换取了不少利益。片子拍多了,奖也就拿的多了,大江的生活发生了很大改观,除过换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住房,一些顺手牵羊的照片所得的稿费为他挣回了一辆奇瑞QQ小轿车。
朝霞透过玻璃柔和地射进车窗,大江浸润在金灿灿的光晕里,大江熟悉清晨的光线,犹如熟悉他自己的身体,由凉爽到温暖,由温暖到热烈,每天的太阳对于大江来说都是全新的。大江要去报社取相机,那套尼康D20数码相机是报社新进装备的一款专业用机,机身和镜头加起来五万多块钱,在报社的摄影记者里档次最高。摄影记者的相机档次就像军服上的星杠,档次代表实力,也决定出片的效率。提着这套家当,即使跑到摄影家协会和摄影家们一比高下,大江也逊色不到哪去。
取上相机,大江开着车去银杏泡馍馆吃泡馍。银杏泡馍馆门口的人行道上停着王东那辆配备警用灯具的摩托车。泡馍馆门口没有停车位,来吃泡馍的司机一般会把车开到西边拐弯处的停车场,然后步行两分钟去吃泡馍。大江不理这个茬,他把车停放在泡馍馆门前的人行道上。大江没有因为门前停着一辆交警摩托而改变主意。大江的车就紧挨着王东的摩托车停下。
正在吃泡馍的王东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大江和他那辆放肆的奇瑞QQ。王东心想,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准备动用自己的权力重重地处罚一下这个目无交规的车主。
大江背着鼓鼓囊囊的摄影背包下了车。大江不认识王东,但王东认识大江,交警队搞的许多活动,都能看到大江背着摄影包跑前跑后。每天,王东去交警队上班,翻开报纸就能看到大江的名字,不止一二处,几乎是遍地开花。在王东看来,大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记者,他似乎长了翅膀,有着充沛的精力,不辞劳苦地把城市的趣闻轶事呈现到读者面前。大江走进泡馍馆时,大江也看到了穿着一身警服的王东,王东身上的警服和外面停放的摩托车表明了王东的身份,让大江和王东在目光对接中达到了心灵的默契。
王东向大江招招手,大江也朝王东点头微笑。
洪记者,你好。王东起身问候。
你好!大江与王东握了手。
星期六还要出去采访?
团结广场防空演习。大江说。
我也去那里执勤。王东感到一丝惊喜。
你也去!?大江笑了。
早上实施交通管制,车辆不让通行。王东说。
辛苦辛苦!大江说。
不辛苦,不辛苦,洪记者辛苦!王东回敬了一句。
大江会心地一笑,并未因此而受宠若惊。
我先走,等会儿广场见!王东擦着嘴与大江告别。
大江总能在一些场合被一些陌生人认出,这些陌生人来自公安、交警、城管、政府官员以及金融行业的职员,他们都是《现代报》忠实的读者。对一位记者的普遍尊重,来源于大江勤奋的工作。不是每位记者都能享受到如此普遍的认可。
5
差一刻钟九点,王东赶到南门广场,我了块树阴处停放摩托车。武警、公安和医院的十几辆演习车排在广场。团结广场的城楼上摆着许多热烈怒放的鲜花,有人在城楼上收拾麦克风。王东打开步话机,呜哩呜啦地传出队长的声音。队长在与别的交警通话。王东说他已经到了,让队长给他指示。队长告诉王东执勤的位置是广场东北角,除过接送领导的小车,不能让任何车辆通过。王东说明白,把步话机往肩头一别,两腿撑地坐在摩托车上。交警小胡骑着摩托从南边绕城而过,小胡向王东点头示意,放慢了速度。
领导来了吗?王东问小胡。
没有。小胡说。
领导从哪里入场?王东问。
西门。小胡说。
小胡的摩托向西边开去。
大江的奇瑞QQ像个小龟壳自北向南驶来。这条路上已经没有车辆了,在牛头街口拐向团结广场的路口已经挡着一块禁止行驶的牌子。大江那辆私家车看上去很牛,行人的目光不时地在交警王东和这辆车之间游戈,都想看看这个违禁者撞进交警的法网后会上演什么好戏。
大江把车停在王东旁边,从车上下来。大江解开摄影包,从长焦换到短焦,从短焦换到广角,把他的长枪短炮让王东过足了眼。
王东赞叹:好家伙!这套家当该值多少钱啊!王
东问大江。
一套下来五六万吧!
大江已经对着王东举起了相机,别动,就这样,很帅!大江像一个提着枪对人射击的匪徒。
王东直起腰板,扶扶警帽,神情威仪地盯住镜头,又觉得不自然,相机连着响过几声,大江在相机后面捣鼓了一下,伸到王东面前。王东从相机背后火柴盒般大小的镜框里看到自己的形象:眼睛微微肿胀,灰头灰脸的,下巴还长出一颗火豆。
王东说,删掉吧!太难看!人老了,照相很难看的。
大江说,哪能呢,你老了,我们都干什么去呢?
王东说,还是你们记者好啊!
大江说,怎么个好法?
王东说,自由自在的像条鱼。
大江说,我还想换工作干呢!一天把人都跑劈了。
王东说,不行你来当交警,我来干记者?
好啊!说着话,大江把相机递给王东。王东摘下帽子递给大江,双方煞有介事的,其实都明白这个玩笑很快会结束,这只是双方增近感情的道具而已。
王东小心翼翼地端过相机,转着机身端详了一遍。王东看到写满英文的电子产品心里就发懵。
在这里!大江摁了显示屏左上方的一按键。王东这才从显示屏中看到图像。图像上有一个男人正坐在一块户外广告牌下打电话,户外广告牌上躺着一个妩媚艳丽的模特,她也拿着一款红色的精致手机,以万种风情的眼神撩拨路人。
大江为王东讲解了摄影构图和立意,王东感到稀里糊涂,但王东觉得大江太有才了!
王东轻点快门,透过取景器,图像由远到近,由模糊变清晰……
焦聚锁定了一辆红色的三轮摩的。三轮摩的从小胡同绕出来,就汇入了人流之中。三轮摩的的司机不停鸣笛,小心地躲闪着拥挤的行人。司机毛手毛脚的,不时有磨擦挤兑的事情出现,惹得行人很反感。王东肩头别着的步话机嗞啦兹拉地响起。王东取下步话机。是交警小胡的,小胡说,一辆三轮摩的准备突破防区,请注意拦截!王东把相机还给大江,说,不好意思,我要去执勤了。
顺子不知不觉就跑进了南门广场演习区。
顺子一出门,前心贴后心饿得发慌。他想,如果运气好,拉上一个客人,先把肚子混饱,这一天也就有指望了。刚买第一辆摩托车的时候,他常去团结广场拉客。长途汽车站就在团结广场附近,乘夜车的乡下人嫌的士贵,大都喜欢乘三轮摩的,无论远近一块钱。顺子是从东边的小巷进入团结广场的,车站就在西边入口处,离城门楼子有一段距离。今天的车不多,人多。人群一个劲往城门楼子跟前扎堆,像有重大的庆典活动。顺子不知不觉拐进团结广场核心区,摩的被人流夹裹着一点点向前磨蹭。等顺子醒过神儿来,他的摩的已经被挤到了城门楼前,想回头已来不及。一名交警站在人群左侧的地方指挥交通。顺子吓得从摩托车上跳下,把车往非机动车道上推。顺子只能一点点往旁边挤蹭,被碰到的人乱了队形,他们对顺子的冒失现所应当地发火了,有人对着顺子开骂了,还有人推搡顺子,辱骂声吸引着更多的人。汗珠顺着顺子的脸颊叭哒叭哒地往下掉,顺子的衬衣湿透了,背后映出一个大大的圆。有人在顺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顺子也不敢回头辨认,夹着尾巴奋力推摩托车。顺子想,等到安全的地方,他准备锁好摩托车,好好看热闹。这时,顺子发现了一位交警。交警就是王东。王东的意图很明显,就要拦住这辆摩托车,开出一张罚单。当时,顺子有些发懵,他下意识地发动摩托车,准备逃跑。排汽管像是被打劈了一样冒出一股青烟,人群闪出一块空地,广场上那些穿白大褂、绿军装、戴大檐帽的演习人员也发现了顺子的车,顺子像没有了麦子遮蔽的稻草人,傻傻地坐在摩托车上。顺子挂档,扭动油门,迎着那名交警斜插过去。顺子清楚,只要斜插过去,就可以从对面的巷子里穿过去,跑到环城路上。
顺子此时并不知道,除过交警王东,他已经被大江的照相机锁定了。
王东左手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往路边划拉。顺子一点点踩着刹车,梦游一般迫近交警。他向左拐一下,然后又向右拐一下,左拐是人群,右拐是护拦,王东很敬业,没有避让的意思。顺子无可奈何地靠近王东。顺子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记者模样的人正端着相机拍摄。
这下完了,摩托被扣了!车顺子想,他刚买了不到一个月的摩托车又要被扣了。顺子想起先前那辆被没收的摩托车,他又想起农村的母亲和两个正在上学的妹妹,他还想到了被阿油偷走的那十元钱,他的心像被蛇咬了一下。
王东向顺子敬礼,伸手去抽摩托车钥匙。王东的胳臂在顺子的眼里突然变成一条粗壮的青蛇,青蛇吐着芯子向他袭来,模样就像阿油胳膊上刺的那条青蛇。顺子突然拧动油门,摩托车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王东一惊,侧身闪过,但王东的左手却紧紧攥住车棚架上的钢管,王东随着摩托前窜的惯力被拉倒,大盖帽掉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
停车!王东喊道。
顺子犹豫了一下,想刹车却刹不住了,此时,顺子感到紧握车把的手已经是别人的一双手了。摩的嘶叫着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而去,眨眼的功夫,摩托车已经蹿出去一大段距离。王东的一只皮鞋从脚上掉脱,甩在路中央。王东紧握车棚架子的钢管,随车奔跑。顺子加大油门,摩的马达声粗暴地一路叫嚣。
红灯像一只张着大口的怪兽,好像要吞掉顺子的摩托车,后面还有一双更为凶残的像章鱼一般的大手粘在车身上。恐惧使顺子失去理智而变得更加疯狂,惟有疯狂才能减缓他内心的焦虑。王东几次企图在奔跑中跳上这辆摩托车,都没有成功。顺子闯过第一个街口的第一个红灯时,王东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车棚,另一只脚腾空跃起,飞快的车速瓦解了王东的企图,搭上去的那只脚只在车厢上挂了个边就滑落了,甩在外面的另一条腿突然没了知觉,一阵钻心的疼痛让王东几乎晕厥。王东不想就这样算了,他死也要把这个亡命徒给抓住。王东被顺子拖着过了第二个红绿灯。
从王东与摩的一同奔跑,这一切就没有逃出大江的手指,十几次快门已经把王东英勇的形象定格在三四十张照片里,以至于后来公安局和检察院的调查取证中,大江所做的一切让办案人员大为震惊,他们从镜头里看到了顺子是歹毒而疯狂的,大江是惨烈和忠诚的。
顺子拖着王东从第三个十字路口驶过时,顺子脸上满是泪水,他回头向王东喊道,求求你,放了我吧!他发现王东有力的双臂和愤怒的表情,顺子想起曾经看过的《未来战士》里的那个打不死、烧不化在任何时候都会出现的机器人,那种死追到底的拼劲让顺子恐惧无边彻底绝望了。顺子松开油门,任凭车把扭了几个方向,撞到马路牙子上,车身侧翻了,顺子被甩出去,瘫软在地上,王东却被压倒在车厢下,半条腿露在外面。
这个场面也被及时赶到的大江捕捉到了。大江一边手握方向盘,一边把相机伸出窗外,摁动快门,开始连拍,十几张照片记录下王东精疲力尽摔落在地的瞬间。大江把车横在顺子的摩托前,跳下车,跑到倒地的顺子面前,先是给了顺子一脚,接着,大江拉起顺子的衣领,给了顺子一记耳光,确切地说,是一记重拳。顺子眼里冒出金光,鼻腔爬出两条浓浓的血虫,一截一截地往下掉。顺子瘫软着身子,爬在地上像根面条。
你还是人吗?你狗日的等着吃枪子吧!大江指着躺在地上的顺子说。
顺子目光呆滞,身子筛糠一般。他看不清楚谁上来打的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黑压压地挡住了阳光,顺子感到黑夜来临,眼前出现了一条骇人的青蛇。
围观的群众帮大江抬起肇事的摩托车,许多群众都看到了王东追逃顺子的最后一幕:一个交警纠正违章,三轮摩的逃逸,交警英勇追赶,因公负伤的惨烈。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各自的愤怒,大致是同情王东的正义,谴责顺子的无情。
两名骑着摩托车的交警也赶到现场。一名胖交警拨打110,瘦交警拨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记者同志,辛苦你了!交警过来和大江重重地握了握手,现场的群众对大江投来赞许的目光。
后来,“110”带走了顺子。交警勘察过现场,由瘦交警开走了顺子的摩托车。再后来,《现代报》整版刊登了名为《摩的司机丧心病狂狂奔拖死一交警》的文章,大黑题目让当天的《现代报》在各大报刊厅里销售一空。六张照片全程跟踪了王东英勇就义的过程,两千多字的文章气贯长虹,其中的一段这样写道:那天是王东女儿12岁的生日,一早,王东说好了要为女儿买生日蛋糕,然而,让王东没有想到的是,一次普通的执勤任务,一辆丧心病狂的三轮摩托,断送掉了他年仅36岁的生命,女儿为他哭泣,人民为他哭泣,江山为之动容……
大江的报道除了为法庭判案提供了准确无误的证据外,当年还被评为全国法制类好新闻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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